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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寿的腿从小就有点瘸，也不知道是怎么瘸的，似乎生来就是这样，一到秋冬，腿还会生出细鳞，不知是什么怪病，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他没有父亲，似乎也是生来就这样。知寿娘在南中国海这座叫鸟尾屿的小岛上靠给人修补渔网维持生计。知寿勉强读完五年级就再也不去学校了。学校的几个调皮孩子说他是娘生吃了雄性银鼓鱼产下的不洁的怪胎，且说的板眼清楚，到后来，他自己都有些信了，回家问娘，娘扬手给他一耳光，他不敢再吱声。知寿因此在学校少有伙伴，嘲笑和孤单像影子一样围随着他。知寿娘年纪大了，家中穷困，他成绩也不太好，除了歌唱课得到过老师的表扬外，其他功课都很差，照家长会时老师的说法：“他的心是野的，总飞出去了，不在教室里。”“留在学校也总是受欺侮，还是趁早让他学门手艺，将来也有安生的本事。”知寿娘捂住胸口咳嗽几声，点点头，瞧一眼知寿的瘸腿，狠拍一下他的脑勺。“谁叫你不争气。”知寿辍学后，每天去海边捡海底卷上滩的海菜，晾干了拿去杂货店换油盐布料，要么去晒海盐的盐场帮工。因为腿瘸的缘故，知寿不会下海游泳。每次同龄的孩子在海里游时，他只能站在岸边望着，或者在浅水里摸了贝壳。他把贝壳一枚一枚洗掉沙泥，擦净，摆在岩石上，太阳照着五颜六色的贝壳晶晶闪亮，他站着，闭上眼睛，嗅着带着微小盐粒的海风，听着大海沉稳巨大的呼吸，似乎自己也深潜在大海的怀抱里，瞧见了眼睛生在头顶像块飞行地毯的蝙蝠鱼，绳子一样又细又长，可以喷出火花的电鳗，还有珊瑚，一丛一丛的的五彩斑斓，像是鹿角的森林。他多想下海呀，海水广阔的蓝和天空一样使人亲切，可他的腿，又僵又硬，一泡进海水，皮肤上的细鳞就胀得很大，隐隐生疼。这样一个小岛，日照充足，散落着两三个渔村，一个不大的市集，市集东边有一棵高大的龙舌香树，龙舌香树长着细小茂密的叶子，叶子在沙地上遮出一片绿色的凉荫，凉荫洒在一座房顶尖尖的建筑上，那是一百年前丹麦的传教士从西方乘船过来留下的教堂。教堂是石头砌的，坚硬结实，经过了百余年的风雨洗刷依然岿然如旧。现在这座教堂被改建成岛上唯一的一座小学堂。知寿在市集上买完海菜，总会背着空篓在龙蛇香树的凉荫里站一会儿，听石头屋里传出的读书声，等中午有人敲响绑在门柱边的铜铃，他便拐着僵硬的腿迅速走开。在教堂念书时，知寿觉得被关在石头教室里憋闷难受，就像把一条好奇的鲸鱼塞在水池里一样。但现在他又有些羡慕还在里面读书的孩子，他们聪明，会记住美丽的句子，会演算密集的数字。而他很笨，他只喜欢在海滩上垒沙堡，摘了芭蕉叶子做旗帜，自己扮演国王和士兵，站在城堡的尖塔上唱歌：蓝蓝的天空深不见底就像小石头沉在大海里一直等到夜幕降临白天的星星眼睛看不见看不见它却在那里有些东西我们看不见干枯散落的蒲公英默默躲在瓦缝里一直等到春天来临它强健的根眼睛看不见看不见它却在那里有些东西我们看不见……他的臣民竖直了耳朵听。“这是鸟尾海里最美丽的声音。”长着两只鼓鼓的眼睛的灯笼鱼激动地叫道。“睡在深海里的人鱼也会被您的歌声唤醒。”海龙弹了弹卷曲的尾巴慢条斯理的说。国王很高兴，优雅地弯腰致谢，正准备再唱时，知寿娘喊：“要下雨了，赶紧把晾在外面的海带收进屋去……”知寿蓦然醒来，拔脚踏出一串脚印跑过去。一个海浪扑来，城堡立刻坍塌在海水里，只有绿色的旗帜孤零零地矗立。小岛上的生活清寂幸苦，却也不乏欢乐。这座小岛因为地处南中国海，没有明显的四季之分，不会下雪，不会有树叶落光的时节。一到放假时，孩子们就四下跑开，岛上的森林里有吃野香蕉的猴子，坡鹿，红彤彤的胭脂树，草丛里鹭鸟搭窝龟生蛋，海边可以钓鱼，潜水，摸贝壳，胆大的还会偷偷划船出海。只要天气好，有熟悉风向的渔人掌舵，知寿可以随船到附近更大的岛上去，那里有更大的森林，更大的集市，还有一个停靠着汽油船的港口。知寿在这里可以见到许多新鲜事物：电影，商店，篮球，报纸和书，穿着花花绿绿的人。在这里，平日捡的漂亮的海贝也能买一个好价钱。知寿在一次瞒着娘到大岛玩时，听人说这世上是真有人鱼的，因为乘汽船出海的船员见过。“千真万确，是在西方寒冷的远海，海面上漂浮着终年不融的冰山。一个雾天，还是晚上，月亮很大很圆，雾散尽后海上清清楚楚，歌声就是这时出现的，人鱼会唱歌。”集镇上收购鱼肉的大胡子兴奋地描述，仿佛是他亲眼见的一样。“听说，有一条红尾巴的，像是穿了石榴裙子。”店伙计附和。“去去，你知道什么，就知道偷懒！”大胡子斜着眼不满地嘟哝，伙计诺诺地走开。“是，是有一条红尾巴的。”大胡子回头说。“她唱的尤其好听，但纳闷的是，回来的船员耳聋了一阵，你们猜猜看，这是怎么回事儿？”见大家一脸疑惑便很高兴，好像大家猜不出来是因为自己太聪明的关系，撇撇嘴说：“医生在他们耳朵里找到一只鹦鹉螺……”“鹦鹉螺？”“活的鹦鹉螺，原来声音打耳朵过时让那螺吃了。”“吃了？”大家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捂住耳朵。“嗯，医生用镊子把螺从耳道里夹出来，螺还呜呜响，对着那螺壳一吹，歌声便飞了出来。”“那歌儿好听的不得了，医生后悔没录下来，但那歌声早飞远的没影子了。”知寿喜欢听这些事情，不管是真有其事还是大胡子瞎编的。他把这些听来的故事讲给娘听，娘咳嗽了好一阵子，喘过气来，说：“你大了，别信这些骗人的事。”知寿喜欢唱歌，即便生活清苦，他也总是快乐地唱着歌儿：天空的牧羊人无影又无形山羊被追赶向着傍晚的旷野尽头天空的牧羊人无影又无形山羊被夕阳染红的时候吹响了明亮的笛他唱歌时，在船上忙碌的渔夫会停住手里的活儿，卷上烟叶吧嗒吧嗒抽上一阵，凝神细听，等唱完，才甩开胳膊重新撒起网来。“嘿，小子，唱的好呐。”这样到了十三岁，知寿娘死了。他成了孤零零的人。因为常年辛苦加上年纪，病倒了，在自知时日不多时，老妇人把他叫到床边告诉他：你以后还是会回到海里去的。知寿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知寿娘说：学堂墙上的画儿还记得么。知寿当然记得，老师在美术课上说：这是建教堂的丹麦传教士画的，画的是童话作家安徒生的故事。画早已经斑驳不清，隐约可以看见海边的城堡，城堡上戴着王冠、穿着华丽的王子忧郁地凝望大海，海里哭泣的人鱼和她的姐妹长长的头发和暗蓝色的波涛卷在一起。在知寿的印象中，那是一幅神秘而悲伤的画，但他觉得，真正悲伤的不单是人鱼，还有王子。王子似乎很想从城堡上跃下大海。但他不敢把这些告诉老师。老师说人鱼喜欢上了人类王子，于是用歌喉换取了能够去见王子的双脚，王子并不知道人鱼承受着爱他的痛苦，为了王子的幸福，在太阳升起前，人鱼化成一朵海里的浪花。真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老师总是对的，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娘没来得及告诉他就死去了，或许，娘也不知道告诉他什么。在娘死去的最初几年，知寿一直住在海边的小屋里。每个夜晚，海浪呼啸着一遍一遍拍打海岸，白鸥蹲潮声里把头埋进翅膀说着梦话。知寿抱着膝盖坐在屋前的砂岩上，海风吹的星星忽明忽暗，远处的渔村亮着几点微弱的光。“他们都有家，和家人在一起。”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气灯发出嘶嘶的声响，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马哈鱼肉汤，盘子里盛着金黄色油烙土豆，有这样好味道的食物和明亮的光，不管怎么黑，怎么寒冷的夜都不会觉得孤单吧。他想起娘，白发苍苍的娘，会煮味道鲜美的鳕鱼海带汤，会把搁浅在海滩死去的鲸鱼骨做成可点亮整个冬夜的油烛。一想起死去的娘，知寿就觉得有些寂寞，一觉得寂寞，就想起唱歌。知寿唱起歌儿来，仿佛那喉咙不属于他似的，歌声像长了翅膀一般从他喉咙窜出去，贴着海浪飞远了。阴天的晚上小星星不停地颤抖寒冷的晚上船灯摇晃着映在水面寂寞的晚上大海的眼睛蓝蓝地忽闪远处海面似乎传来回应，待侧过耳朵细听时，却又什么也听不见，只有绵延的潮声。这个晚上，知寿梦见自己的房子浸在潮声里头，水草从门缝摇摆着爬了进来，海水漫过屋顶，床，渔网，木头柜子都在水里漂浮起来，一些漂亮的鱼儿在老旧的电视机前游来游去。他觉得无法呼吸，海水窒住了他的口鼻。一条红尾鱼儿游到他跟前，有什么东西掉了。是一粒白色的珠子。“把珠子含在嘴里。”鱼说。他看了看，不过是普通的白色珠子，但刚把珠子放到嘴里，耳后便撕裂般地疼，手脚也胀疼起来。知寿痛苦地捂住耳朵，却发现耳后裂开一条长腮。他惊讶地发现他可以在水里呼气了，指间长出了蹼，腿上的细鳞变又薄又滑。啊，我变成一条鱼了，一条水青色的鱼。知寿惊奇地想。第二天早上醒来，一切如旧。远处海的涛声和海鸥嘹亮的鸣叫，出海的渔夫站在船头吆喝。知寿张开眼，阳光正从墙缝透进来，在床柜上缓缓流淌，柜脚的竹篓里盛着昨天晒的海葵菜。知寿有些头昏脑胀，掀开被子，胸闷地咳嗽一下，一颗圆圆的东西从口里吐出来。他一下子呆了，是一粒白色的珍珠。不是梦吗。去集镇卖海葵菜时，知寿顺道去了小学。他想问问老师，这太奇怪了。小学现在的校长是当初劝知寿退学的老师，当年的学生大都离开鸟尾屿去大岛上学了。或许是因为歉疚，又或是知寿现在生活太过孤苦可怜。校长捏着珠子告诉知寿，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珠子，兴许是知寿自己含在嘴里忘了吐出来了。见知寿对这答案心存疑虑，便说：十多年前，这片大海发生过一次海底地震，地震引发海啸，渔村被淹了，很多人被冲进海里，很多海里的鱼被冲上了岸。海水退后，一个老妇在海滩寻找自己的孩子时发现一个被海藻缠裹着的婴儿，起初不知道是一个婴儿，以为是什么怪鱼，因为婴儿脚上生着鱼刺。老妇人没找到自己的孩子，便把它抱回家用贝壳肉煮了汤汁喂养，村子里的老人得知，仔细查看，婴儿腿上生着细鳞，贴在上面的海藻是深海才有的，断言这定是会给村子带来灾祸的怪物。但老妇人不肯将它丢弃，苦苦哀求说，若弃了它，肯定活不长，我现在孤家寡人，让我养着，也有个陪伴。最后村长答应让老妇人带着婴儿在远离村子的海边搭了间小木屋，这样过活下来。这天晚上，知寿怎么也睡不着。他捏着那粒珠子，想着校长讲的故事。自己真是一只怪物吗，还有他可怜的娘。知寿慢慢地把珠子放进嘴里，奇怪的景象出现了。屋子立刻充盈了海水，看自己时，鱼鳞已经包裹了全身，因为有了鳃和鳍，在海水里他体验到从未有过的舒适。他游到屋外，透过波光粼粼的海面能隐约望见月亮闪闪烁烁的碎影。沿着沙滩，不时有长着好看斑点的云霓鱼，散发淡淡银光的水葵在他身边飘荡游离。渔村的街道和屋顶在幽蓝的海水里微微泛着银光，从教堂的尖顶游过时，知寿发现阁楼里还亮着微黄的灯，是校长还在批改作业吧。他也是第一次发现龙蛇香树还会结果的，一小束一小束的青果，生在高高的树顶，许多蓝银相间的雪花鱼在叶间穿梭，寻找成熟的果实吞食。真是奇妙的夜。知寿在渔村的上空俯看这个熟悉的街道，忽然听见大海深处响起悠扬的歌声，歌声悠远熟悉。“以后还是会回到海里去的”娘说。像是听见亲人的召唤一般，他想起十多年前冰凉的海滩，海滩上佝偻的老人，岸边坍塌的沙堡，教堂墙壁上斑驳而忧郁的王子，毅然转身朝大海深处游去。知寿的失踪并没有引起村民多久的关注，本来就是自身生活之外的人，各自有各忙碌的事情要做，日子虽然辛苦，却停不下来。倒是那出海的老渔夫，习惯了在打渔的间歇听听歌儿，现在，卷好了烟叶，却不知道送到嘴里燃上。唯一让村里人觉得奇怪的是，小木屋没人照管却干净整齐，只有一次，一个小孩在木屋前的沙地上拾到几片碧绿透明的鳞片，但谁也也说不清是什么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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