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故事 时间的故事熊的故事影评

2016年2月28日，32岁的智利导演加布里埃尔·奥索里奥在洛杉矶举起智利第一座奥斯卡小金人。他带给世界的是一个10分钟的动画短片《熊的故事》。这只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熊先生，赚到了半个地球懵懂的感动；而在同胞清晰明了的眼中，则是一场昏黄、曲折的漫长回忆。熊先生，你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老同学《熊的故事》梗概并不复杂：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熊先生、熊太太和熊宝宝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而突兀出现的马戏团派出了捕兽队袭击了他们的公寓，将熊先生和他许多的动物邻居抓去进行了残酷的马戏表演。熊先生在漫长的苦难中不断隐忍，终于找到机会逃离了马戏团的魔掌。当他再一次打开家门，早已物是熊非。在之后的岁月里，熊先生制造了一个精巧的机械盒子，走街串巷作为街头艺术表演。熊先生在这个西洋镜里复述了自己的故事，却给了每一个观看这个故事的小朋友一个团圆的结局。然而他自己的团圆，却仍然缥缈无期。我是在故事发生的地方——智利的电影院看到这部动画短片的。在智利文化部的大力推动下，各院线在近期每一部播放的电影正片前，都会免费放映《熊的故事》。在圣地亚哥腹地一个深黑的电影院里，在一块不大的银幕下，在此起彼伏的孩子的嬉闹声里，本是来看个喜剧的我依稀听到了压抑的呼吸和低沉的呢喃。这种感情的浓度和国内朋友们感受到的有些许不同。在电影分享网站和视频网站的留言中，许多喜爱这部片子的网友从技术和情感方面解读了这些故事，也有许多有趣、有见地的看法：“大熊虽然逃出了马戏团，却没有阖家团聚的结局。但大熊仍然传递着美好的希望，生活不易，日子总要过下去，心中保留爱，人也就温暖了。”“没有交易就没有伤害，爱护动物反对一切虐待动物的行为”“金属机械风格比较独特，和故事的基调搭配的很好，冷峻、克制，却因为那个金属故事盒充满希望。”……同样，也有着许多网友提到了故事中“包含政治隐喻”。这个奥斯卡级故事的简单，几乎不能让人相信他想表达的就是叙述本身。载誉回国的熊先生，扁扁的鸭舌帽下又怎会没有一个百转千回的隐喻呢。熊爷爷和大马戏团南美洲其实只有一种被称为“安第斯熊”的大熊，因为眼部和颈部有浅色花纹又被称为“眼镜熊”，性情凶猛、长相呆萌，可导演选角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因为这只情感深沉的熊先生不是“隐喻”，而是一个直接的家族悲剧主角，他就是导演的祖父莱昂波尔多·奥索里奥。故事以熊为主角，是因为祖孙的姓氏“奥索里奥（Osorio）”里面藏着一只“熊（oso）”。这部动画是加布里埃尔送给爷爷的礼物，“你所经历的，我来替你说。”熊爷爷今年86岁，他的经历和故事中的熊先生极其相似。1973年9月，时任陆军司令的奥古斯托·皮诺切特联合海空军和警察部队发动政变，炮打拉莫内达宫，推翻阿连德政府，建立军人政权，开始了长达17年的独裁统治。而在这一事件对于熊爷爷的影响，则是有一队神秘人冲入了他的家里，在他胃上狠狠的揍了一拳，把被打晕的他抓上了车。这些神秘人所属的“马戏团”后来有了官方名称，叫做“智利国家情报局”，后被“智利国家信息中心”所替代。 这个组织是皮诺切特授意成立的秘密警察队伍，1973年开始秘密活动、第二年正式成立，负责逮捕和刑求政见不同者，主要针对的对象是阿连德的私人友人和卫队、革命左翼运动、智利社会主义党和智利共产党等。在他们的积极活动之下，数以万记的智利人被公开或秘密逮捕，超过四千人被杀，更多的人被流放海外。对于到今天人口都不足2000万的智利而言，这已然是一个天文数字。熊爷爷是其中的一个。在被打晕拖走之后，莱昂波尔多·奥索里奥被关入了智利公共监狱两年三个月。据老人回忆，他非常幸运的遇到了秘密警察中较为善良、有底线的人，所以虽然丧失了自由，但是并没有受到过多的折磨和生命威胁。曾经有一个秘密警察对他说：“虽然我拥有着坚定的政治信仰（追随皮诺切特），但是我不觉得暴力、刑求和谋杀是必要的，我不会杀人。”许多同时代的人运气相较而言就要差很多。西班牙籍神父安东尼奥·伊铎在1974年秋天被秘密警察以“亲近革命左翼运动游击队”为由带走，之后就再也没能回到他的教民身边；农场主弗拉比奥·奥雅孙和怀孕五个月的女友西西莉亚·波哈尼克同年被带走、秘密处决，而当时他们的大儿子仅仅一岁多；两年后，避祸华盛顿的前驻美大使奥兰多·勒特利尔死于汽车炸弹……而熊爷爷的“好运气”也仅仅能胜过被杀的人。离开公共监狱之后，为了躲避逮捕和迫害，他不得不长年流亡英国。虽然他也有着自己的经历和收获，但是远离故土、有家难回的感觉几乎伴随了他的整个壮年。如今他的四个子女中三位生活在欧洲，留在智利的加布里埃尔父亲则早早去世。老人没能见到儿子最后一面，也缺席了孙子的整个童年。那个沉重的时代，给奥索里奥家族烙上了深深的印记，也给千万个智利家庭留下了同样的阴影。《熊的故事》里有一个耐思忖的小细节：在机械盒子里、也就是熊先生记忆中的熊宅门上只有一把锁；而事实上的熊宅的门上则密密麻麻排了三把。虽然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但是心中“大马戏团”近在咫尺的脚步声、敲门声，可能是没有经历过那个70年代的年轻人终难理解的。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奥斯卡并不是熊先生获得的首次国际赞誉。在此之前，这部动画已经得到了数十个国际奖项。可在智利国内，对于《熊的故事》并不是一面倒的鲜花和掌声。和中国观众不同，智利人对于这个作品实际内容的理解不会有太大问题，甚至对于年轻导演的努力、动画技法都是一样的欣赏，最大的分歧则是出现在这个获奖的故事上，出现在如何评价这个小小的故事背后大大的时代，集中于如何对待一个名字——奥古斯托·皮诺切特。行伍生涯超过半生的皮诺切特无疑是一个强硬铁血的人物。在震惊全球的政变中，在十几年的独裁生涯中，他都保持着同一张硬冷的面孔。但是在不同人的眼中，大独裁者的这张扑克脸拥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皮诺切特在1973年就任智利军政府总统后，智利迎来了一个漫长而压抑的时代。皮诺切特治下对于左派政党、前政府成员和持不同政见者采取了不择手段的打击和清除，熊爷爷的遭遇在其中只能算是温和一例。威胁、绑架、折磨、谋杀……弥漫社会的压抑和绝望甚至影响到了智利的语言系统，作家努力使用更加隐晦的文字、技法来记述时代，而用更大的努力不让自己因言获罪。而从宏观经济的角度，这个时代又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高速发展时代。政变前夕，阿连德治下的智利始终处于经济崩溃的边缘。在智利前总统皮涅拉主编的简明编年史中，对1970——1973年拟定的题目是“通货膨胀直至1000%”。由于大面积的采取计划经济政策，将大量产业收归国有，伤害了经济发展的持续动力，国际铜价下跌更是让经济民生雪上加霜。政变后，皮诺切特则积极发展市场经济，召集著名的“芝加哥男孩”大刀阔斧的进行经济改革，并取得了不俗的成果。据统计，1973至1990年间智利国内生产总值增量超过35%。如果除却其他仅谈经济，时至今日智利在拉美的一枝独秀也正是这17年间打下的坚实基础。这样一个生前身后争议不断的人物，带来的是17年复杂、痛苦也包含一些尴尬的时间，和至今为止在智利社会中都没有消失的影响。在《熊的故事》获得奥斯卡奖后，智利人的反应远远不止快乐、上网点赞和朋友圈分享，而是智利社会中持续发酵，甚至发出了滚滚潮声。就在影片获奖的消息到智利不久，民间组织“圣地亚哥前政治犯联合会”聚集于总统府拉莫内达宫门前，叫喊着口号：“我们都是熊先生和熊女士！”在他们看来，皮诺切特政府对他们的伤害，不仅仅是让他们在一段时间中丧失了人身自由并且面临被迫害甚至谋杀的危险，同时也让他们在逃出生天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知识、时间、职业、收入……如今大多垂垂老矣的前政治犯面需要的，除了清算独裁者的那口气，还有现任政府补偿他们的那碗饭。而在同样的时间里，智利右派党如国家党、独立民主联盟、民族革新党的重要成员则多次在媒体上发声，将这部作品提到“政治运动”的高度。智利国家党前议员埃尔默西奈斯·佩雷斯在采访中表示，这部动画是由于其政治指向而不是制作水平获得青睐，“并不值得智利大肆庆祝”。而也有其他持异议者质疑熊爷爷的身份：在阿连德成为总统前，莱昂波尔多曾经作为秘书在地方政府追随过他，是阿连德的密友，算不上被牵连的无关者。在那个政变的混乱时期，他应该算个俘虏，而不是平民。对于智利，那个时代当然是个波谲云诡的大时代。萨尔瓦多·阿连德、奥古斯托·皮诺切特都是大时代里的大人物。他们的功过，也自然会在历史研究中不断被评说和讨论。但是无论是动画里的熊先生，还是已到耄耋之年的熊爷爷，神父、农场主……还有每一个被敲开门抓走的普通人，他们的身份背景只能算作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在一个国家成长为地缘强国的17年中，他们感到了恐惧、痛苦和悲伤，也许他们也有着种种的平庸、世故乃至猥琐，但是他们的存在依然不是可以随便付出的代价。他们需要被记住，他们需要被补偿。这10分钟的动画，是讲给祖父听的，也是讲给那个时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