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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13年第1期·中篇精选·狩猎场作者:鬼金

时间:2020-04-20

狩猎故事中篇小说

提示:本文共有 23730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48 分钟。

工厂里打电话让我回去上班,我说,我爸都要被人整死了,我上什么班啊?他们说,不上班的话可能要开除厂籍。我说,滚你妈的,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当时真的火了,这个世上还他妈的有没有同情心了?我也知道,我有这个工作不容易,从部队上退伍之后,我妈托我舅舅,给集团公司的一位管人事的处长送了八万块钱,我才有了轧钢厂这个工作。那可是我妈和我爸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八万块。我爸当时还不同意,说世道没有这么黑,等着分配吧。要不是我妈精明一些,我可能连工作都没有。我爸这个老天真,结果是什么?就是躺在医院里。我妈知道,我要帮我爸报仇,她也劝我,要保住工作,这件事情得从长计议。我妈是含着眼泪说的。我只好一边上班,一边四处打探。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建筑工地灌醉了那个看门的老头,才从他的嘴里掏出来,那个人叫吴建斌,外号吴胖子。 从那天开始,我就像一个潜伏者,蹲在工地的角落里。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吴胖子出现了。只见他从奥迪A6上下来,后面跟了很多人。我根本没有机会下手。机会真的很重要,或者说时机,但我相信老虎总有打盹的时候。那天,吴胖子就打盹了。我跟踪他,看见他在东西巷下车,让手下的人都散了。他走进一家住户。根据多天的跟踪,我知道,这不是吴建斌的家。他老婆在一家公司当会计。他女儿在蓝城三中上初二。其实,从他女儿人手,应该是最好的,但我没有。东西巷还是那种老房子,接近于四合院。我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有女人的声音。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我翻墙进去。透过门缝,我发现那个女人正给吴建斌按摩。那女人穿了件吊带裙,两条腿看上去白皙的刺眼,吴建斌的大手在那腿上摸着,很享受的摸样。后来,吴建斌好象睡着了,女人的手还在按着。她的眼神里,有一股子忧伤。那忧伤像水一样,汪在她的眼窝里。我蹑手蹑脚地轻推开门。那女人看见我了,眼神里的忧伤一下子像烟一样飘散了。她张嘴要喊叫的瞬间,我已经到了她的面前,用一只手堵住了她的嘴。我用眼神告诉她,别出声。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我抓过旁边的一块毛巾,堵在她的嘴里,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这事与你无关,你给我老实点儿,要不连你一起做掉。她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整个人脸色煞白,瘫软在椅子上。吴建斌的呼噜声很大,看上去像一头猪,从他嘴里散发出酒足饭饱后的臭气。我拎起他的一只脚,用刀对准他脚后跟的脚筋,唰地一下,血喷了出来,又从脚筋里剜进去,一挑,那脚筋咔地一声,断了。这动作之快,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好像我就是干这个的似的。吴建斌醒了,转过头,两只眼睛瞪得像牛眼珠子似的看着我,喊叫着,你是谁?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冷笑了一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的事儿。他挣扎着,要起来,我又拎起另一只脚,弯过他的小腿,按着,他根本起不来。同样的手法又给他来了一刀。连我自己都开始羡慕自己了,我说,吴建斌,这只是警告,如果你还敢,我就废掉你整个人,你不牛逼吗?这就是牛逼的下场!吴建斌说,你是谁派来的?我说,我不是谁派来的,是仇恨让我自己来的。你不认识我,我也不是你们道上的人。我甚至笑了一声,调侃道,哈哈,也许我是一个新秀。吴建斌毕竟是一个老江湖,此刻能给他剩一条命,他已经满足了。他竟然对我说,谢了,兄弟,你能留我一条命。你走吧。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意外,竟然这么顺利。本来我想叫上李金龙和马相武的,没想到,我一个人就处理了。这样也好,不让他们跟我受连累。血从吴建斌的两只脚后跟往外流着,就像我小时看见的杀狗。 这时候,我看了看那个仍在哆嗦的女人。她的两条腿颤抖着,就像在蹬缝纫机。我同情地看着她,心里面柔软了。 吴建斌看我,又看着那个女人说,她是你的了。 我明白吴建斌的意思,就是我现在可以操这个女人了。我心里还真他妈的长草了。但我还是放弃了,收了刀子,走了。 2 从东西巷出来,天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雨。我给李金龙和马相武打电话,这些天他们都在一起住,随时等我的招呼。 接电话的是金龙。我说,金龙,解决了。金龙惊讶的语气说,解决了吗?你一个人?我说,是的,我一个人,仿佛天助,如果你在现场的话,你也许会惊呆的,好像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我笑了。金龙问,你没事吧?听你的语气,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我说,是的,相武呢?金龙说,在那边看电视呢?我说,要不要一起出来喝点儿庆祝一下。金龙说,你赶快跑路吧,相信很快警察就会来找你的。我说,根据我的判断,吴建斌可能不会报案。我还是回我的轧钢厂继续上班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妈逼,你赶快逃吧,我乡下有个舅舅,你去那避避风头,即使警察不找你,吴建斌也不会放过你的,吴建斌放过你,他弟弟吴建刚也不会放过你的。我听出是马相武接过了电话。 我说,相武,真的要逃吗? 马相武说,小白,你太天真了,听我的话,你先避避风头吧。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和金龙马上过去,给你带点儿钱,我们打出租送你去乡下。 也许马相武说得对,我确实是一个天真的人,要不是吴建斌打了我爸,我可能还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工人,每天正常倒班,业余的时候看看书,上上网,有时候也写点所谓的小说,想想灵魂的问题,想想肉身的问题,处于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里。可以说,是吴建斌撕开了我这个封闭的世界。 雨越来越大了,电闪雷鸣的。我想如果被警察抓住的话,多少年我也许就在监狱里度过了。如果被吴建斌他们抓住,我也许会暴尸荒野。这么想,我多少还是有些恐惧。我对相武说,那你们过来吧,我听你的。我在东西巷左拐一百米处的电话亭外。 雨淋湿了我,因为这个电话亭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砸坏了,雨像鞭子似的抽过来。我还看见一列车队开进了东西巷,恍惚中人头攒动。看样子不像警车。 马相武和李金龙很快赶到了,把我拽进出租车,对司机说,快走,去下河坝。我说,我还没告诉我妈呢,她会着急上火的。马相武说,告诉个屁,等我们回来再告诉吧,你没看见吴建刚带着一队人马来了吗?要是被他发现了你,你现在就得被五马分尸。 我才恍然大悟说,刚才那伙人是吴建刚的人? 李金龙说,可不是。你小子命好。 提起吴建刚,连出租车司机都知道,他说,上次出租车司机罢工,就是吴建刚和他哥哥鼓动的,最后坑的还是我们出租车司机,他们哥俩却从中捞到不少好处。 对于他们哥俩,我真的一无所知,真的。 提起他们哥俩,相信很多人已经胆颤心惊了,但我没有。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我也从来没想过什么黑道白道的,我只想做一个安静的人。没想到,我还是卷了进来。我是那么的无辜。我的理想就是,有大块的时间,可以不用倒班,能看看书,写写字,想想自我存在的必要,想想灵魂对于肉身的重要.这也许就是我,同样我也意识到了我将是一个悲剧人物,因为我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 差不多半夜的时候,我们赶到了下河坝。四周一片漆黑,空气新鲜。我感觉到了乡村的宁静。马相武敲门,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佝偻着身子,看到马相武便问,小武子,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老头的眼睛非常亮,即便是夜晚,也能感觉到目光像锥子一样看着我和李金龙。马相武在老头的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老头打量了一下我,喃喃着,不像啊,进来吧。 我和李金龙在老人家住下了。 马相武村里有一个相好的,他过去找那个女人了。这是李金龙跟我说的。开始我有些睡不着,我竟然想到了那个给吴建斌按摩的女人。李金龙的呼噜声却此起彼伏。 透过一道布帘,我看见马相武的舅舅跪在炕上,对着一个镶嵌在墙上的佛龛跪拜。我不知道,老人家在祈求什么,还是怕我连累他。后来我知道,老人家也知道吴建刚和吴建斌作恶多端,他是在为我祈祷。 3 马相武第二天早上回来,带了些油条豆浆。他说他认识的那个女人是村里的油条西施,他已经说好了,我可以每天早上去她那里吃,就在村东头的那个小市场。他说,你看见一个一只眼睛的女人,就是她了,她叫迟桂花,那只眼睛是小时候被同伴用弹弓打的,后来眼球摘除了。别看她少了一只眼睛,人长得蛮标致的,找了一个干鞋匠的丈夫,是个瘸子。你如果性饥渴的话,我跟她说说,帮你解决一下。 我说,滚你妈的。 马相武说,别装逼,是男人都有需要的。 李金龙和我都笑了。 吃完早饭,马相武跟他舅舅又说了些什么,给他舅舅留下一点钱,便和李金龙走了。但出门没多久,又返了回来。 马相武说,你那个手机不能用了。我给你弄了一个新卡,你用这个新的,要不警察会发现的。我们回去后,再探听探听风声,会告诉你的。你妈你爸那,你就放心吧,我和金龙会照顾好的。 马相武说得我有些感动了,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我送他们走出下河坝村,看着他们在高速公路上拦了一辆车,看着他们消失背影,我还是哭了。站在山坡上,一股强大的孤独和虚无感袭击了我。 我在树林里走着,不时听见啄木鸟在树上当当地啄着。还有其他的鸟悦耳地呜叫着。有羊群和牛群,被赶上山来。赶牲口的人,看着我,眼神怪怪的。其中一头公牛也看着我,也是陌生好奇的眼神。它看了一会儿我,便向一头母牛扑去,那头母牛左躲右闪的,还是被它得逞了。它们在交配。赶牲口的人大声呵斥着,畜牲,也不知道害羞。边喊边挥舞着鞭子抽打着。倔强的公牛涌动着身体,很长时间任其鞭打,也没有下来。后来,也许是地势的原因,它下来了。我看了一会儿,绕开,顺着另一条路往马相武的舅舅家走。从这条路,我能看见山下的河。河水是红色的,能闻到一股腥臭味。路过一片坟地,一座新坟上,还有色泽鲜艳的花圈放在上面。几只乌鸦,铁铸的一般停在树上,呱噪着。 我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在郊区的坟圈子里玩。马相武跟大家说,谁敢在这坟圈子里睡一觉,他就领他们去女厕所偷看。几个小伙伴吓得脸都白了。我说,我。我果然在那坟圈子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人都没来。妈的,他们骗我。等我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瞪大眼睛问我,你没看见鬼吗?我笑了,说,你们一群胆小鬼。我睡得很香,什么都没看见,倒是做美梦了。马相武跑哪去了?他们说,他在女厕所偷看,被老师给抓起来,关在教室里呢。 想想这些,我扑哧笑了。 我坐下来,看着一块墓碑上写着:李澄海之墓。死于1968年。 这个李澄海是谁?一个陌生人。 我相对于他也同样是一个陌生人。 那一刻,相对于死者,我是孤独的。我第一次产生一种极其痛苦和从未有过的不安。 因为吴建斌这件事,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无序了,无序得让我感到失落和茫然。 我给马相武打电话说,你们下次来的话,帮我从家里带些书来。我点了一些书名:《2666》、《肖申克的救赎》、《鲁尔福小说全集》、《过于喧嚣的孤独》、《百年孤独》、《荒原狼》、《罪与罚》…… 我还没有说完,马相武就不耐烦了,说,这么多我记不住的,给我发短信过来。 我说,好的。 我又问,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马相武说,警察没有一点动静,看来,吴建斌没有报案。但有人已经知道了,拍手称快。他们还说,出了一个敢对吴建斌动刀子的人,不知道是蓝城有福了还是有祸了。 我说,你说呢? 马相武说,应该是有福了吧。别鸡巴说了,城管过来了,我得赶快跑了。马相武这段时间在街上摆摊,卖西瓜。 我在那些坟旁边的一块草地上躺了下来。想到那次我对于死亡的恐惧,是来自于我自己的。那天,我上白班,正在吊车上驾驶着,突然在椅子上浑身痉挛抽搐起来,我挣扎着,直到摔倒。我知道我触电了,是椅子接触到了一根漏电的电线。我就像被行刑了一样,在电椅上。我趴在驾驶室里,喘了一会儿气,起来,把车停在梯子口,慢慢地下来,两条腿还是软的。我对班长说了一声,我触电了。就一个人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像一个病人,慢慢地来到厂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回家了。在楼下的小卖店买了两瓶啤酒,回到家,一边喝酒,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那种恐惧感紧紧地攥着我,让我窒息。 如果那时候我死了,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情了。 我摸索着裤兜找烟,没有了,但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纸片,已被揉搓了,展开,我才发现是我几天前看书的时候摘录的:我常常幻想未来的景象,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的角色,或许是诗人、预言家、画家等等。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写诗,预言或作画,任何人生存的意义都不应是这些。这些只是旁枝末节。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罪犯。这些其实和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坚守一生。 我看了这段话,差点流泪。 我现在是一名罪犯,我没有找到自己的命运。我的命运被紧紧地攥在别人的手中,攥在这个时代的手中。 蓝色的天空上,一只苍鹰在翱翔,慢慢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天空的尽头。天空上棉花般的白云在飘,变幻着无端的模样。 我的身体仿佛也跟着那云朵,飘浮起来。 我是被一阵响器的声音惊醒的。山道上,灵幡飘扬,一个送葬的队伍从山下上来,扬起的纸钱,像无数的黄色蝴蝶。那响器里传出的不仅仅是一种悲伤,还有喜悦。悲伤是给活人的,喜悦也许是给死者的。因为他(她)即将到达一个极乐的世界。 葬礼的队伍从距离我十几米的地方经过,我没有起来,我仍旧看着天上的云朵,那些云朵看上去是那么轻盈,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那响起的声音好像托着我的身体,要把我送到天空中去。 也许是风,把一片纸钱吹到我脸上,我捏在手里。透过那纸钱上的孔洞,我看见的世界是另一副样子,涌动的人群,鬼魅般行进在路上。 4 我缓慢地顺着山路下山,不时回头,看着那个送葬的队伍。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看样子,有人挥舞着铁锹,已经在下葬了。那个死者,将回到泥土。回到空气中去。 我回到马相武的舅舅家,躺在炕上无聊,找到一本破旧的,卷了页的《如何养猪致富》,翻看着。恍惚中,睡了一小会儿。那送葬的队伍在梦中出现。我看见死者的脸,竟然是我……我吓出一身冷汗,醒了。 马相武的舅舅从外面回来,正好看见我被梦惊醒,问,怎么了? 我说,做梦了。 老人哦了一声,对着那个墙上的佛龛里的神像,拜了拜。老人说,你也拜拜吧,让神保佑你度过这一劫。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是在老人说完那句话之后,我感觉我是渺小的,渺小得什么都不是,或者说,那一刻我的自我消失了。我敬畏地爬起来,郑重地跪在炕上,对着那个蒙着一小块发旧的布帘后面的神,磕了三个响头。那一刻,仿佛一种莫名的力量在主宰着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神,但隔着那一层布帘,我看不到神的模样。但我相信那隐藏在布帘后面的神,一定在看着我。我是怯弱的。 我跟老人闲聊。老人问了一些我的家庭情况,我简单回答了。后来,老人说起他自己。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还撸起裤腿,给我看他腿上子弹留下的痕迹,像一只只眼睛,丑陋的眼睛。他说,还有弹片留在里面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表情是麻木的。而我,想想那弹片还留在他的腿内,一阵心悸。我说,怎么没取出来啊?老人说,也不吃草不吃料的,除了阴天下雨的时候有些疼,啥都不影响,放着吧。 我被老人的话勾起了好奇,我说,你给我讲讲,除了在书本上看到的,我对那段历史并不了解。 老人说,说什么呀?我曾经做了一回俘虏,这件事后来被泄露出来,我现在都抬不起头做人的。 老人的表情上,还呈现出他这么多年所受的侮辱。看上去是很深的伤害,几乎可以说,这份耻辱,会带着他,一直进到棺材里,直到埋上土,也会从上面长出毒蘑菇的。 老人卷了一支旱烟,点着,火苗窜了一下,熄灭。老人喷出的烟雾,有些呛人。 那天先是下雨,小雨,然后是大雨,我们在泥水中跌打滚爬,刚刚完成一次战役,我们胜利了,美国牲口被我们从一个制高点赶跑了,我们都累得不行,躺在战壕里。顺着战壕的边沿可以看到上面美国牲口的尸体,在雨水中,还有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有的尸体已经破烂不堪,分不出个数了。这场仗打得很激烈,我们也死了很多人,我的老乡冯同贵就死在进攻的过程中,被一颗地雷炸飞了,那个惨啊,整个身体就像碎片一样。美国牲口炮弹的轰击很猛,有的战友被轰去了上半身,下半身还在跑着。我们拉炮的马更惨,肠子流了一地。最后,我们就剩五个人了。还好,高地被我们夺下来了。躺在战壕的泥水里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时美国牲口的飞机开始在天上嗡嗡地飞来飞去,我们连忙隐藏起来,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地落下来,一个战友在炮弹中消失不见了,天越来越黑,这对我们是好事,可以让我们变得更隐秘,到时候大部队赶上来,我们就有救了。我们饿得不行,一个战友爬出去砍了半条马腿回来,怕美国牲口还有南韩鬼子发现。我们只好生吃。雨过后,天竟然他妈的晴了,月亮也跟着出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其中一个小战友哭了,说他想家了。我们的班长说,等把美国牲口赶回去,我们就能回家了。我们太累了,吃完马肉,嘴角还淌着血。班长说,我站岗,你们睡会儿,大部队上来我们就有救了。我们熬红的眼睛,一个个看上去就像鬼似的。我们睡了,等我们醒来的时候,我们被包围了,班长已经死了,几个美国牲口和一个南韩鬼子端着枪看着我们。我们慌张地找枪。枪已经被他们搜走了。一个战友起来说,我跟你们拼了,还没等他站起来,一颗子弹就结果了他。我们瑟瑟发抖,不敢起来,就在那里看着南韩鬼子和美国牲口。他们在吃饼干,喝酒。太阳出来了,阳光让周围变得暖和起来,我们饿,饿啊,我爬着去抢东西吃,一枪托就把我打趴在地上,血从额头流下来。我们完蛋了。我们被俘虏了…… 老人哭了,眼泪像虫子爬在皱纹堆积的脸上,在那沟沟坎坎里流淌,从小的沟坎越过一些坑坑洼洼,翻越到大的沟沟坎坎中,进入胡子丛林,也许是眼泪太重了,胡子无法阻挡这身体里的液体,带着咸的味道的液体,从胡子里钻出来,落进嘴里。 眼泪和他的话搅拌在一起,他的话也变得苦涩。 那几个美国牲口看着我们,让我们扒光了衣服,像动物一样驱赶着我们,让我们模仿着狮子、老虎、野猪那样,爬,奔跑。他们嘲笑着,甚至把子弹射进我们的肢体里,看着受伤的我们,他们的脸上,他们,就像一个个猎人…… 老人呜呜地哭。 我们反抗,但我们的反抗,是那么的无力,我们想死,但我们死不了,他们还没看够,还没折磨够我们,他们不让我们死。不让。什么叫生不如死?也许那时候我真正明白了…… 敲门声打断了老人的话。 老人收住眼泪,连忙擦了擦,用眼神示意我躲起来。我慌张地躲起来。我听见来人说,王伯,我爸叫我来请你过去吃饭,我弟弟二来的葬礼,你帮了不少的忙,我爸叫我请你过去喝酒。 我心里扑腾了一下,是我看见的那个葬礼吗? 老人说,你先回吧,我把猪喂一喂,一会儿我就过去,告诉他们不要等我了,先吃吧。 来人走了,我从里面出来。 老人说,佟家的儿子被铅矿放炮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刚刚举办了葬礼,但还没埋完又把棺材取出来,抬回来了。是佟家在城里上过学的四儿子回来了,说事情还没解决下什么葬!这个小四有文化,说不定能讨个说法。 5 老人出门后,我睡了一觉,马相武没有打电话。看来事情还是没有动静。吴建斌肯定还没有报案。这一觉睡得很不好,我梦见我的那些书变成砖头,砌成一座坟墓,我就躺在坟墓中,一声枪响,我从坟墓里惊醒,变成了一只鹿,在茫茫山野中奔跑,一群猎人追赶着我,子弹擦着我的身边飞过。幽暗的丛林里,我看见一些鬼魂在给我引路。猎人的枪声在我的身后响起。 这些给我引路的幽魂给我挡着子弹。山越来越高,到了一座悬崖,无路可走,他们坐下来喘着气,看着我。我绝望的眼神看着悬崖下面的茫茫海域。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醒了。浑身疼痛。眼泪还在我的脸上流淌。 为什么噩梦连连?我问自己。以前,我可是一个不做梦的人。 我决定出去走走。 从马相武舅舅家出来,我还在想着刚做过的梦,内心仿佛被洞穿了,凉丝丝的。我现在是一个逃跑者。我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才有人来抓我。如果没有人来抓我的话,我要怎么办?去自首吗?还是继续这样躲下去?还是回到我原来的生活中去,我还能回去吗? 我给马相武打电话说,不用把我的那些书带过来了。如果,他们还不报案的话,我就去自首,,马相武说,你傻逼啊!这几天,吴建刚他们还都在医院里忙着吴建斌,根本顾不过来,等他们从医院出来的话,你小子可能就倒霉了。即使你去自首,吴建斌不报案,警察会以为你是疯子,也会把你轰出来。你说你挑了吴建斌的脚筋,你一张嘴是没用的。你还是天真了,你那些书白看了。吴建斌他们也一定在权衡着利弊,他们做了那么多违法的事情,如果因为这件事报案了,是否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就会暴露出来。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说,那我就一天天惶惶不可终日地躲着吗?起码,我在心里已经认为我是一个罪犯了。是因为有罪我才躲起来的。 马相武说,你有什么罪?法庭没判你就没罪,不要先给自己扣上这顶帽子,吴建斌他们不是没报案吗?现在这是一个特殊情况,你懂吗?你先在我舅舅那呆着,如果再过十天半个月,没什么事了,你再回来。我们是哥们,我才这样说的,否则,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呢! 我说,相武,那我听你的。 这些年,由于我的自我封闭,对于这个社会,我真的是一张白纸。我手足无措,失魂落魄。是的,失魂落魄。好像一条丧家犬。 6 天有些阴,我本来想继续向山上走,但看见一大群人潮水似的向一个方向涌去,我本来拒绝的,因为我心里还觉得我是一个局外人,我只是来这里避避风头的,我不该融入这个群体。我又想,法律还没判我有罪,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我就跟在人群的后面了。 一个白脸的瘦子说,这回要有矿上好看的了,佟家小四是念过大学的。 有人搭话说,念过大学有个屁用,矿上已经跟村里串通一气,穿一条裤子了,谁来了也没办法。你没看见村长就像是矿长的儿子似的。你听说了吗?他这个村长就是矿长拿钱帮他竞选的。这个,你知我知,不要传出去。 白脸的瘦子说,听说佟家小四正在收集矿长的证据,你要是把这条信息告诉佟家小四,说不定对他们家有利。 刚才搭话的人说,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看看热闹就行了。 白脸的瘦子说,要是死的是你家的人呢?你会这么说嘛? 搭话的人瞪了瘦子一眼,关键现在死的不是我家的人,也不是我家亲戚。 我看了眼搭话的人,他看上去很胖,头上秃了。也许是走得快的原因,他说话都有些喘了。 人群吵吵嚷嚷的,声音震天。地上被趟起的尘土烟似的。有的妇女抱着孩子,孩子哇哇地哭着。能在地上跑的孩子,在地上摔倒了,连忙被拉起来。鞋子掉了,也不管了,也找不到了。地面上,都是脚。前头唢呐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地悲切,是的,悲悲切切,仿佛在述说冤情。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人群在一个宽阔的场地上停了下来,像水一样,停止了流动。我挤在人群中,四处看着。 一口巨大的棺材停放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就像一个戏台,这棺材是主要的道具。在台子两侧,还挂着两幅用黑色墨汁写的大字:山响水响佟家小三不响,炮声人声矿山荼毒生命。横批是:还我公平。 黑色的字迹里透着愤怒,透着悲伤。 在台子的对面是一片平房,一个牌子上写着:下河坝铅矿办公室。 这时,已经有人在门前晃动了。他们看着对面,眼睛里充满了惧怕。台子和房子之间是一条马路,几只呆头呆脑的鹅,晃晃悠悠,散漫地走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个人追赶着一头黑猪,也跑过来。那黑猪被追得呼哧呼哧的,眼看就要钻到台子下面,那人一跳骑在了黑猪的背上,让黑猪转了向,向办公室这边跑过来。只听那人骂着,你这猪也是,今天矿长能吃你,是你的福份,你还跑什么跑?弄得鸡飞狗跳的!他骑在猪身上.滑稽的样子让很多人都哈哈地笑起来。 一个戴着眼镜瘦小枯干的年轻人出现在队伍前面。 有人说,这就是佟家小四。 怎么这么瘦小枯干的?我还以为长得什么样呢?就长得这样,还能为他哥讨回公道吗?看他那模样,我这心就凉了,更别说为我们下河坝村讨回公道了。我还是回家睡觉吧,好好侍弄我的菜地算了。 你怎么能这样?要是佟家小四真的为他哥讨回公道了,也为我们讨回公道了,那就是功臣,你懂吗?功臣。今天死的是佟家小三,明天死的也许就是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谁能想到佟家小三去城里卖菜,回来路过矿山竟然被放炮飞起来的石头砸在脑袋上。你是没看见,那么大一块石头,呼地一下砸在脑袋上,当时脑袋就扁了。他的手扶拖拉机就冲到了山沟里。当时,我们都在地里干活,看得清清楚楚的。 这就是命,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矿上不是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吗?矿上不是说,那个时候没放炮吗? 矿上的话,你能信,那是老母猪的屁眼,那些嘴平时吃香的喝辣的,关键的时候喷粪。 听说佟家小四要向矿里要二十万的抚恤金,能要下来吗? 那就看佟家小四的能耐了。本来给三万,佟家答应了,也准备下葬了,没想到刚扬几锹土在棺材上,棺材皮还没盖上,佟家小四回来了。不让下葬,让把棺材取出来。佟家小四说,要是村里解决不了就去镇里,镇里不解决就抬着棺材去城里,甚至可以去北京。 这小子的口气有些大了,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小胳膊,也从来没拧过大腿,这回看佟家小四的了。这小子也许能给我们乡里乡亲的争一口气。 佟家小四在城里干什么的?当官吗? 不是,还在上学。 还是一个学生伢啊,我看这事够呛,学生伢都是瞎折腾。理论一套一套的,一碰上动真格的,就…… 你咋能这么说呢! 你看吧,一会儿矿长带着他的保镖队来,你看吧,准保有吓尿裤子的! 这时候,只听见猪的叫声像电钻似的钻到人们的脑袋里。对面刚才骑猪的那个人已经在杀猪了,他举着刀子,对着猪心脏的位置一捅,血就喷出来。下面是一个大铁盆,血咕咚咕咚地淌着,猪也不叫了,慢慢变得僵硬,几个人抬着扔进旁边一个热气腾腾的铁锅里。 不时有人从办公室里出来,向马路的远处望着,然后,收回目光的瞬间,看看对面,像被火烫了似的,连忙收回,转身逃进办公室。 那个佟家小四也就二十多岁,别看瘦小,但人看上去很精神,很强干,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透着一丝文雅。我是没上过大学的人,心里充满了羡慕。上大学的人不一定学到什么,而是混那个气场。从那个气场里出来的人,都很不一样,或者说,视野就要比我这样的开阔很多。尽管我也看了很多的书,但我没有混过那个气场。 旁边的人又开始说,矿长还没有来,你说,他们会像抢矿的时候那样带枪来吗? 不知道,那次很惨的,据说死了好几个。邻村的冯六带着一伙人上来抢矿,发生了血拼。一天出的矿石,能卖三四十万,谁看了不眼红。冯六据说被打残废了。 我想,不会吧。 如果真那样的话,事情就闹得更大了,我们手无寸铁…… 村长来了! 话刚落,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走过来,喊着,叔叔大爷大娘大婶们回去吧,我会解决的,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我会跟吴矿长好好谈谈的,我毕竟是一村之长,我会为你们做主的。回去吧。 屁,都是一丘之貉。有人说。 只见村长挤开人群,来到棺材旁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哥,我知道你死得屈,我会为你做主的,你在天有灵的话,让大家都回去吧,这样让你不能人土为安,当兄弟的于心不忍啊。再说了,这要真打起来,乡亲们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想你也会死不瞑目的。三哥,我给你磕头了。 看看村长还挺会演戏的。有人说。 佟家小四走过来说,村长,起来吧,我哥不会答应的,就给那么点钱,我嫂子和我侄女怎么活,你知道,这物价一天天上涨,那屁丁点儿钱,连我哥的丧葬费都不够。你跟我哥从小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我也叫你一声哥,你不能这么处理事情啊!哥,我也不想闹得太大,我就想讨个公道,给我侄女和嫂子弄些活命的钱。 村长眼睛红红的,看着佟家小四。 小四啊,你也知道哥有哥的难处,这一村之长,也不那么好当啊,再说了,吴矿长上面有人啊,人家连我这样的眼皮都不稀罕翻一下的,我就是给人家舔腚沟子,人家还要往我脸上吐一口的。小四,你带人们先回去,先把你哥人土了,咱再好好说,你这样闹下去,一会儿吴矿长他们来了,没你们好果子吃的! 佟家小四笑了笑,哥,你不要吓唬我,从小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大不了再搭上我一条人命,当这下河坝村血流成河的时候,我想你的日子也到头了! 村长看了看那些老人说,叔叔大爷们你们劝劝小四吧,你们也知道硬碰硬的结果,我们不能吃眼前亏啊! 一个胡子都白了的老人,颤抖着说,你昧良心,你跟那吴矿长穿一条裤子,你叫我们怎么能听你的呢?你根本不配做我们下河坝的村长,你,你没有我们下河坝人的血气,别的咱不说,就说那矿把河都污染了,那河还叫河?小时候你们能在里面洗澡,抓鱼,现在呢?河水黑黑的,连一条鱼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河里的水我们也不能喝了,要从十几里以外的村子拉水喝,说矿上给补贴的,钱呢?问矿上,说钱给了村里,问村里,说矿上还没给!佟家小四回来了,你觉得事情要闹大了,你害怕了吧?我们就跟着小四,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人群涌动起来。 村长感觉到了危险,仓皇而逃,向对面的办公室跑去。这时候,那只退了毛的猪被从大锅里抬出来,放到一个案子上,那人在开膛破肚。然后,从里面掏出白花花的肠子,放到旁边的一个箩筐里。 李金龙打电话来,我挤出人群,跑到一个角落里去接电话。那个角落恰好能看见那个屠夫在肢解着那头猪。李金龙在电话里说,小白,有人找你了,好像是什么人泄露了风声,是黑道上的人,看样子好像不是找你报仇的,而是要请你。 我说,请我干什么? 李金龙说,你废掉的可是吴建斌啊!是蓝城的老大。你知道吗?你现在是一个人物了,很多人都在找你,想用你的名声给他们压场子。 我说,我不干的。如果,吴建斌再不报案的话,我就打算去投案自首。即使吴建斌不承认是我干的,我也要去,法院不接这个案子是他们的事情。我不想这么躲着了。 李金龙说,我跟相武再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我说,好的。 接电话的过程中,我一直在看着那个屠夫先是切下了猪头,然后是四个猪脚,再然后是尾巴。 7 没想到事情来得那么突然,结束得也那么快。我撂下电话,顺便在那个角落里撒了泡尿。簌簌的声音。我看过去,一条灰色的大蛇盘踞在墙头上,看着我。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尿刚撒了一半就吓回去了。我提上裤子就往回跑。不时回头看着,那大蛇一动不动地盘踞在那里。我的心砰砰地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在距离大蛇十几米的地方,我停了下来。这时候,两辆大卡车开过来,在人群的旁边停下了。车上都是人,他们手里拿着木棒、砍刀、还有橡胶棒子、铁锹。他们从车上跳下来,开始对下河坝的村民一顿袭击。眨眼的功夫,一些村民已经倒在了地上。其中的一些村民开始反抗,跟他们纠缠在一起。来的这些一句话都不说,他们除了挥舞着棒子,落在人们的头上,身上,几个人还挥舞着铁锹飞奔到棺材的旁边,用铁锹劈着棺材。棺材被劈开了,里面躺着那个佟家的老三。几铁锹便被铲到了地上。佟家小四拼命地护着他三哥的尸体,满面的血。这时,只听一声尖锐的口哨,那些人又拿着他们的家伙,跳上车,走了。有几个受伤的同伙,也被抬着扔上了车。地面上都是受伤的村民,狼藉一片,呻吟不断,哭号不断。没有受伤的村民大声喊着冲向矿山办公室,从外面的大锅里拿出烧着的劈柴,开始点火,打砸。办公室里的人四处逃窜。那个屠夫举着刀也架不住这些狂怒的人群,被夺了刀子,扔进了那个褪猪毛的大锅里。他被烫得妈呀妈呀地叫着,从里面爬出来。 警笛响了,老远就传过来。 有些村民听见警笛,就跑了。整个空地上,就剩下一些受伤的人,还有佟家的亲属。从警车上下来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那边的打砸已经停止了。一些矿上的人,还有村长一瘸一拐地从角落里走出来。其中的一个警察跟村长说了一阵话。 警察来的时候,我也有些紧张。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我想,要是来抓我的,我就跟他们走。但看眼前的情况,根本不是来抓我的。那个警察跟村长说过话后来到尸体旁边问,谁是佟家小四?佟家小四站了出来。他脸上的血还在淌着。警察说,有人报案说,你带头扰乱社会治安,请你随我们回去调查。佟家小四什么都没说,跟着警察就上了警车。 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是佟家小四相信警察会帮助他解决问题吗?还是他就是一只光会叫的麻雀?这一点直到后来,我也没有弄明白。也无法弄明白了。 佟家的男男女女不干了,哭喊着围上来,说,你们不能带走小四,不是他带头的,是刚才来的两辆卡车上的人先打的我们。他们围着警车不让警车走。佟家的老人甚至给村长跪下了,抱着村长的腿求着,你救救小四吧,别让警察带走他,他还是一个孩子啊!村长踢了老人一脚,说,刚才我求你们的时候你们都说什么了?现在,晚了!老人爬着滚到了警车的车轱辘底下。从上面下来两个警察把老人抬起来,放到了路边。警察警告说,再阻拦警车妨碍公务,把你们都带走。警车带着佟家小四走了。后面一片哭嚎。警车刚走,人们听见一声爆炸声,烟尘滚滚的,看样子是在刚出下河坝的悬崖处。警车停了,叫上村长,向爆炸的地方赶去。 后来听人说,是那两辆卡车其中的一辆翻到悬崖下面了,着火了,爆炸了。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心情,浑身精疲力尽的,就仿佛我也刚刚被人揍了一顿似的,每一个关节都是疼痛的。一些骨头在肉里面已经出现了裂痕。那疼电波似的扩散着。想想那些受伤的人,更加可想而知他们的无辜、绝望,还有肉身遭受的戕害。我,是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这么想的时候我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之中,像漩涡一样被卷了进去,几乎要窒息。 回到马相武舅舅家的时候,老头正跪在炕上拜神。我没打扰他。神在那一刻,也许是无力的。我回到屋里,躺在炕上,脑子里很乱。身体里的血液发出尖叫声。老头进来说,你都看到了,我们就是这样被欺负的,那个叫吴建刚的矿长,连面都没露一下,就把我们给打败了。可怜的是佟家小四。 听到吴建刚的名字,我心里一惊,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爆出眼眶。 8 马相武和李金龙来看我,我的情绪很不好。莫名的焦躁和低落。马相武给我背来了十几本书,一进门就抱怨着,这些书有什么用?死沉死沉的,累死我了。他把书扔在炕上,整个人仿佛瘫软了似的躺倒在炕上。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就好像没有意识到他们来似的。窗外的一棵树上,一只乌鸦站在树枝上,像黑色的剪纸。背景是广漠的天空。 金龙一本本把书拿出来,码在一起。那只乌鸦飞走了,我转过头来仍旧没有说话。金龙说,你怎么了小白,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金龙说,你看上去有些不高兴。我说,没。金龙说,我和相武好不容易才从你家找到这些书,都是你短信里说的。对了,你妈和你爸都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你再忍忍。 我说,我不需要这些书了。我用脚把金龙码起的书踢到了地上。那些书就像折断翅膀的鸟飞到了地上。马相武不乐意了,说,小白你怎么了?神经了吗?还是这些天憋疯了?你以为,我们愿意你在这里囚着吗?你小白现在牛逼了,你知道吗?除了警察,黑道的人都在找你,你知道吗?是凶是祸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手段黑着呢,如果你想死的话,你现在就跟我们回去,只要你报上你的名字,相信很多人会劈死你的。也许很多人争着抢着让你到他们的队伍里去,为什么?就因为你做了吴建斌,你的名声现在盖过吴建斌吴建刚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我说,我不想听这些。你说的这些对我不重要,什么对我重要,现在我也不知道。再过几天,如果警察还不来找我的话,我就投案自首。 马相武说,你以为公安局是你家开的?你说来找你就来找你啊?吴建斌现在还没报案,你说了也没人相信,就你这狗操得样儿能废了吴建斌,听了都会让人笑掉大牙!人家一定以为你是疯子,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我这话放着,不信你就试试看。现在对你最感兴趣的是那些黑社会的人,不是警察。其实,警察里的某些人也巴不得有人这样,他们心里也偷着乐呢。他们也想动吴建斌吴建刚他们,可是他们也动不了。吴建斌和吴建刚的后台硬着呢。 我说,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马相武瞥了我一眼说,是不是憋闷了,我领你找迟桂花,解解闷怎么样? 我说,去你的,要去你自己去。 李金龙问,小白,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了昨天下坝河发生的事,他们也都愤怒得不行。李金龙说,又是吴建刚他们这些王八蛋。早晚有他们毁灭的那一天,人在做,天在看。来来,不说这些了,相武,把你拿来的酒和菜拿出来,我们喝酒吧。 我光着脚来到地上,把我踢到地上的书,一本本地捡起来,心疼地用手轻轻地擦着封面的灰土。我在心里轻声说,对不起。它们就像是我的一个个梦,被我摔碎了,现在我把它们捡起来,但在我的心里已经存在了距离感和疏离感。我一本本把它们码好了,放到窗台上。那一刻,我仿佛失去了人形。一部分的我,被它们拽走了…… 我们开始喝酒,马相武说,要不要把迟桂花叫来? 我说,算了,你要去的话,你自己去吧。 我看了眼金龙,金龙没说话。金龙已经成家,孩子都五岁了,他是一个老实人。 喝过酒,马相武就走了。 我和金龙在村子里走了走。整个下河坝是那么寂静,远山黑黢黢地像一群野兽。我感叹着,我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啊? 金龙安慰我,小白,你要有耐心。如果你现在就想出去的话,我想有很多人会给你车子、房子,甚至女人,但那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那不是我们要的日子。你废了吴建斌这件事,也是被逼无奈,我们都是小老百姓,都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我们不想打打杀杀,你说呢?所以,你还要等。如果你真想去过那种打打杀杀的日子,你可能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了。作为哥们儿,我不希望你那样。如果真逼到了那一步,我还认你做哥们儿,只要你还认得我这个哥们儿。 我说,金龙,别这么说,到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哥们儿。 金龙说,小白,你也不小了,三十二了吧,你也该有个女人了。 我笑了笑说,就我这样,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谁会跟我啊?再说了,说不定我明天就进监狱了,即使有了女人,也是害人家。 金龙说,我记得你不是遇见过一个叫朱弭的女孩吗?你们后来没再见过吗? 我说,她消失后,我再没见过。 9 第二天,马相武和金龙走后,我一个人在山上闲逛,我有些想那个叫朱弭的女孩了。 那天晚上,也是跟马相武和李金龙,喝完酒,他们两个都回家了。我一个人从饭馆出来,路过永丰立交桥的时候我听见一个人的喊叫:月亮,我要枪毙你。是的,枪毙你。还有,那隐藏在月亮深处的麋鹿。我心想,这谁啊,在他妈的作诗吗?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站在桥上。是边缘,绝对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从上面掉下去。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这是要自杀吗?月亮在天上,看上去是那么孤单,像黑暗天空的一个洞,像一只独眼,像一盏晦暗的灯。那个人就站在桥的边缘。从她恍惚的身形可以看出来是一个女性。我要枪毙花,枪毙草,枪响了,麋鹿,你怎么还在那里巍然不动……我承认,我被她的诗歌迷住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诗歌,让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我不想打断她。但我又怕她突然跳下来,然后在漆黑的地面上,流淌着她的血。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不想。相对于死亡,诗歌也许不那么重要了。尽管我相信,诗歌在这个很多事物都泯灭的年代,是高贵的,圣洁的,甚至是灵魂的,但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它了。是的,不需要。我扔下自行车,悄悄地绕上了桥。我是那么地紧张,大气都不敢出。子弹在你的身体里生长,麋鹿,那红色的弹孔,让我看到了世界的残酷,你,逃离吧,逃离吧,我将跟你一起……我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她。我说,别想不开。好死不如赖活着。她的话吓了我一跳,她说,哥哥,你想强奸我吗?跟这黑暗一起强奸我吗?我说,你误会了。她说,是你误会了,是你。我说,看来我是好心成了驴肝肺。我松开了她。她眼神涣散地看着我,说,哥哥,这个世界不要我了,你要我吧?对她的话我没法回答。我点了支烟,看着她。借着月光,我看到她左脸颊上的一块黑色的胎记。我同时也闻到了很浓的酒味。我看着她说,其实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这个世界不要我们了我们自己要我们自己。你说呢?就像你说的,枪毙花,枪毙草,枪毙云朵和星星,但我们不能枪毙我们自己。不能。她说,给我一支烟。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她狠吸了一口,看着我问,哥哥,你是诗人吗?我笑了笑,说,不是。我是轧钢厂里的一个吊车司机。这样说着,我又点了一支烟。她说,我叫朱弭。我说,我叫小白。她说,你做我的哥哥吧?我说,可以吗?她说,可以。她还说,我心情不好,在重金属迪厅里,整了一粒药,跑出来就在这里发飙了。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说,你是我在大街上捡的妹妹。她说,你是在大街上捡到我的哥哥。我们两个人都哈哈地笑起来。我说,你知道吗?我差点给精神病院打电话了,问问是不是有人跑出来了。她说,也许我真的是一个病人,在这个时代。她的话让我沉默。难道我不是吗?我们企图用一种东西,它可能是没有形状的,但它存在,我们要用它来校正我们存在的肉身。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也许是灵魂。想到这,我内心一阵阵悲凉,眼泪在眼眶里涌动。是的,黑夜,你看不见我的眼泪。看不见。在我们被黑夜同化的那一刻,我们寻找一种光源。这光源也许就是我们自己。来自肉身深处那个寥廓的空间,幽微的空间。她问,想什么呢?我说,没。她说,我们也许是大地上的陌生人,一无所有的,什么也不是的,没有归宿的孤独者。在永生的梦魇里,作为惩罚,得重新开始人生。我看着她,盯着看,几乎要看到她的骨头里。她问,你看什么?我说.看你是人还是鬼?她笑了,那么温婉。她说,你说呢?我说,是鬼吧?还是个女鬼。她说,那你是什么?我沉默。 朱弭说,好的,哥哥。最后问一个问题,能再见到你吗? 我说,怎么不能呢?倒是,我觉得这像一场梦似的,是梦吗? 朱弭说,不是,是真实的。即使是梦的话,也是我们生活中需要的一种梦。 我说,是的。可我还觉得是梦。我从身上找出一支笔,在桥栏杆的一张广告纸的空白处写着:朱弭,我捡到的一个妹妹。我说,如果明天我在这里还能看到这几个字,就不是梦。 朱弭说,哥哥,你天真得像个孩子。你就不怕你走后,我把这广告揭掉吗? 我笑了,说,如果你仅仅是梦境中出现的,你就揭掉好了。 朱弭说,把手伸过来。 我说,干什么? 朱弭说,伸过来。 我只好把手伸过去。她拿起我的笔,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弭”字,然后弯曲我的手指说,攥住它,你就不是在梦中。 她说,我会找你的,哥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来了,又去了。这期间我因为多年的夜班,吃饭不应时,胃出血的毛病又犯了。打了一个星期的吊瓶,我的身体似乎也开始恢复,强壮起来。闲暇的时候,阅读、写作或者去河边走走。 在我几乎忘记了朱弭这个人的时候,她出现了。 那天下白班,刚出厂门口,就听见有人喊我,哥哥。我周围的人群都四处看着。我就像看恶作剧似地看着他们的表情,心里面充满了嘲讽。就在这时,朱弭从车里走出来,一袭白色的长裙,像个天使,站在我面前。我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我说,是梦吗?朱弭撅着小嘴说,哥哥。我对这样的称呼感到一丝肉麻。 朱弭说,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朱弭开着车,穿过市区,上了高速。大概两个多小时,我们到了海边。这要说说我的孤陋寡闻,我不知道这个地方竟然有一片海。 朱弭说,这是卡尔里海。 我说,带我来海边干什么?寻找灵魂吗? 我笑了。可以说,这段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灵魂的事。我思考更多的是,灵魂的事也许就像日常生活一样,时刻存在着,而不是苦苦纠缠。这样的释然,让我感觉到轻松。 朱弭说,是,也不是。我是带你来看看另一种生活,也许你会喜欢。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介绍你来。只要你能放下你现在的生活。 我纳闷地问,什么样的生活呢? 朱弭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朱弭把车停在海边的一个渔场,绕过渔场,有一片峡谷样的礁石,在下面有一艘小船。我们上了船,朱弭划船。当我们置身于辽阔的大海之中的时候,我感到了恐惧。我说,我们去哪?你不会……我不希望这大海成为我的墓地。 朱弭诡异地笑了,说,难道跟我一起葬身大海你不愿意吗? 我说,我……我……我结结巴巴起来。 朱弭说,别怕,我不会害你的。 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一袭长裙的女孩,在划船,四周是浩瀚的海水,就像一个天使要渡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地方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我晕船晕得厉害,把中午在厂食堂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弄脏了朱弭的裙子。我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朱弭说,没事的。 慢慢地,我们靠近了一个海岛。 我联想到李金龙说的我们厂即将开发的轧钢厂公墓,不禁再一次毛骨悚然起来。 小船靠近海岛的时候,我看到海岛上晃动的人影。天近黄昏,落日的光映射在海面上,像铺满了金子。我的恐惧感慢慢地消失了。这说是海岛。看上去更像一个城堡,四周有围墙。我看到一个城门样的门楼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零号乌托邦”。我顿感厌恶。关于乌托邦,也是我以前追求的。但近年来这种苦役犯般的生活,让我懂得了太多。乌托邦,是一个泡沫般的幻影。 船靠岸了。朱弭摇动着一个悬挂的铃铛。城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做了个举起右拳的手势,说,朱弭小姐,可是稀客了,好久没来了,我们还议论着呢。朱弭问,沉郁在吗?中年男人说,几个月前从这里离开的王小湾,在沈阳出了点事,他去处理了。 朱弭又问,赵真在吧? 中年男人说,在。 我们跟着中年男人顺着一条甬道,向山上走去。路上看到的人都穿着黑色的制服。我想问朱弭这是为什么?但没有问。 赵真是一个安静的女人,也穿着黑色的制服,一头短发,给人的感觉比较中性。她用一种特殊的手势,向朱弭问好。朱弭也做出同样的手势。那手势,看上去像宣誓。就是举起右拳在耳畔。她们看上去是那么的黑白分明。朱弭介绍了我,赵真同样用那个手势跟我问好。我笨拙地跟着也举起了右拳。 赵真领着我们在整个海岛上转了转。我大致了解了一下,那是一种集体生活。我们留下来吃饭,在吃饭前大家唱了一首歌。什么名字我搞不清楚。那歌声,震颤得让我的胃很不舒服。他们每个人的动作好像都是规划好的。我倒觉得我是散漫的了。朱弭小声地问我,怎么样?如果你能放下你的工作,我可以介绍你过来。我没有表态。我说,我们回吧。 我们跟赵真告别,还有那些人。他们同时举起了右拳。我再一次尴尬地举起了右拳。还是由那个中年人送我们出来。我们上了船,朱弭说,你应该留下来的。今天是这里的“圣日”。我问,什么意思?朱弭说,就是每个男人今天都要领一种粉色的票子,与女人发生关系。我笑了,说,这不是扎米亚京小说《我们》里的情节吗?朱弭坏笑着说,你不想这样的生活吗?我仍旧没有表态。 小船到了岸边,从船上下来,天已经黑了,星星涌现出来。我们在海边的寂寥中坐了一会儿。朱弭说,我想你已经懂了我带你来的意思吧?我说,什么意思?朱弭说,更多的灵魂只有在炼狱般的生活中,才是重要的。当赤裸裸地把灵魂呈现在你的面前,我们都会感觉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其实,我们的灵魂时刻都没有离开过我们,我们寻找的更多是来一个自我。如果非要说,那么我想我们顶多算这个时代的精神孤儿……也许,我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但细想想,难道不是吗? 我沉默。 茫茫的海域中,我看向那个海岛。我好奇地问,怎么那里没有灯光呢?朱弭说,也许是为了省电吧。 海边的夜很凉,我说,回吧。 朱弭问我,我们还是有灵魂的人吗?我不敢回答。我沉默着。我一声不吭。灵魂,在那一刻是那么一个神圣的字眼,放射着奇光异彩。而我们的生活一塌糊涂。我们苦役犯般的生活,已经让灵魂失去了它的色彩,暗淡无光。朱弭看我不说话,又问了一句,我们活着到底为什么?不是为了灵魂吗?我还是不敢回答。我是在惯性中活着,人生前面的道路对于我更多是一片空白,在那片空白之中,我的存在更像一个污点。朱弭说,我会帮你慢慢找回你的灵魂的。我混沌的眼睛一亮。我说,会吗?朱弭说,试试吧。朱弭又说,你睡觉吧,上了一宿的夜班,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我说,好的。睡觉了,晚上还有一个夜班等着呢。漫漫长夜啊。 朱弭笑了,她的笑容让人感觉是那么温暖。朱弭说,看看,你还会抒情,“漫漫长夜啊”,看来你还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朱弭。 有一天,我路过永丰立交桥的时候,跑上去,回忆起我们相遇的那个夜晚。在那个性病广告的空白处,我仍能辨别出我斑驳的字迹。 但她消失了。 10 我想到了赵真的那个岛,还有他们的生活,也许适合我。据朱弭说,那个叫沉郁的人能量很大,当初集资了几百万买下了那个海岛。接纳的人里,也是什么人都有,更多的是受难者。还有就是被社会抛弃的人。但朱弭不在,我根本找不到那个海岛,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一个人在村子里闲逛,看见一个石匠在雕一块墓碑,他在雕“万古流芳”这四个字。“万”字还是繁体的。上面还没有死者名字。他戴着眼镜看了看我,问,小伙子,外地来的吧?我说,是的,来这里玩。我撒了个小谎。石匠问,谁家的亲戚?我说不上来,我不知道马相武的舅舅叫什么。我指了指马相武舅舅家的房子。石匠哦了一句,是老陈头家啊。石匠继续雕着,钎子钉进石头,一些碎屑飞舞着。锤子敲在钎子上是那么的有力,那字体看上去也遒劲有力。我问,老人家,你相信万古流芳吗?老人家笑了笑说,谁能万古流芳呢?人生一世不过是过眼烟云,像灯一样,灭了就灭了,万古流芳只是死者亲人的一种寄托吧。再说了,现在都独生子,几代人过去,也许连祖先的坟墓都找不到了。那也许就像话本里说的,灰飞烟灭了。石匠说的是实话,尽管悲观。我说,我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不要生气。如果你作古了,你会给自己留一块墓碑吗?石匠笑了笑说,不会。他回答得是那么干脆。有什么用呢?现在的孩子们活着都够累的,还让他们对一个死人牵挂,这不是造孽嘛?哈哈。石匠的笑声震耳欲聋。 离开石匠,我继续在村里走着。我看见一个牌子上写着,上河乡派出所驻下河坝村办公室。我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我敲了敲门,过了很长时间,里面才传出一声请进。一个妇女头发凌乱地从里面走出来,惊慌失措地走掉了。我走进去,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拿着张《参考消息》在看着,他从报纸上抬起头看了看我,眼神懒散,问,你有事吗?我问,你是警察吗?中年人说,是。你不是下河坝人,你有事吗?我说,我要报案。中年人的眼睛一亮,放下报纸,问,你报什么案?我说,你知道吴建斌和吴建刚吗?中年人眼睛瞪得更大了,瞳孔里透着恐惧,怯怯道,知道,怎么了?如果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可管不了。我呆住了,问,你怎么管不了?中年人说,我就是管不了。我说,你还是警察吗?中年人说,是警察,我也管不了。你如果要报案的话,你还是去上面。他脚上的拖鞋吧嗒一声,掉在地上一只。几只苍蝇被从地上惊起来,四处乱飞。我本来想转身就走,又想起马相武的话,我想验证一下。我说,如果我是来自首的呢?中年人点了一支烟说,自首什么?我说,我挑了吴建斌的脚筋。中年人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了笑说,你开玩笑吧?你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就你,能挑了吴建斌的脚筋,鬼才相信,这大白天的,我不会遇见鬼了吧?你是在说鬼话吧?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知道。我站着不走。中年人说,你再不走的话,我就告你妨碍公务。我看见他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枪。我失落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听见中年人在背后说,他妈的,有病,吴建斌他们哥俩是你能动得了的吗?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飞出一把刀子,他连忙低下了头。我转身,他又开始说,我看你还年轻,不要想出名想疯了,你刚才的话不要对人乱讲的,会有人让你死都不知道是谁弄死的。我的怒火被点燃了。吴建斌算什么东西,要不是他我会成现在的样子吗?以前有个黄色笑话,说,林冲雪夜上梁山,打两个字。逼的。我的身体里的什么突然复活了。我不是坏人,不是。我做的这件事很多人会觉得大快人心的。我又想到李金龙说的话,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不是。可现在,我能回到我过去的生活了吗?我能回去得了吗?我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了,索性往前再走一步。是的。再走一步。这一步是什么?也许会带给我安宁,内心的安宁,我将接受审判,接受一切对我的惩罚…… 也许,那样之后,我又会回到我平静的生活中了。 这么想的时候,我暗下决心,我要迈出那一步,是的。那一步。就像朱弭说的,我要把我丢失的灵魂找回来。 我转身回去,像猛兽似的扑倒了那个中年人,从他身上拔出那把枪。我说,别动,小心我毙了你。我只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他已经吓得连连求饶。他说,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等我照顾。我一听就是假的,骗人的鬼话。就冲他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狠狠地用枪把砸在他的头上,我说,这是我替政府打你的,你吃着政府的,穿着政府的,却说那样的话! 我把他打昏在地,找了根绳子,把他绑起来,找了块抹布堵住了他的嘴。我从那个屋子里冲出来,气喘吁吁地,两腿有些发虚,打着颤。我在身上藏好枪,放慢脚步在村里走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是的,什么都没发生。 我看到佟家又开始第二次葬礼。那个棺材上可以看见被劈过的痕迹,队伍稀稀拉拉的,人已经很少了。一个吹鼓手在独自吹着唢呐。女人们的哭声像冬日的河水,刺骨地从我的心上流过。扑簌簌的纸钱漫天飞舞。我摸了摸藏在身上的枪,坚硬、冰凉,有些硌人。我看着葬礼的队伍从我面前经过,白色的灵幡在前面引路。我又摸了摸枪,那坚硬和冰凉渗透进我的身体里,渗透进我的心里。我的手几次想勾向扳机,但我还是控制住了,我要干什么?我要干什么?我的手被愤怒燃烧了,颤抖起来。它有些急不可耐了。这么想的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是不是有子弹的问题。我悄悄地来到一棵树下,拉动枪栓,我看到了子弹,金光闪闪的,五颗,是的,五颗,Jf来米法索拉西……还缺两个音符。但这对于我已经够了,哪怕是一颗也够了。我相信我的能力。多年前,我同学的舅舅在郊区的一个部队里当兵,是一个营长,我在那里玩过枪的。同学的舅舅惊异我的枪法,9环,还是9环,然后,10环……他跟我说,让我去当兵。后来,我就去当兵了。有一次,驻地监狱有犯人跑了,找我们部队帮忙,是我一枪撂倒了那个囚犯。是啊,多长时间没摸到枪了。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喜悦,但接着又陷入了低落。现在的我是什么?潜逃者?也许是的。因为还没有人报案,我企图自首,又没人搭理我,我还尽管自认为有罪,可在法律上还不能承认。马相武说我,性格优柔寡断,不像是一个当过兵的人。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我的柔软是因为善良,那黑色金属般的坚硬,是被我隐藏了起来,而且,隐藏得很深。现在终于显露出来了。是的。我身体里就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纸包不住火,也包不住我,我被点燃了,点燃了……包括我的嗅觉,我的感官,它们都跟着燃烧起来。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蓝城。喧闹的蓝城让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城市的味道是粘稠的,稠得让人的呼吸感到困难。站在城市的街道上,看着那些人群,我再一次陷入了茫然。这还是我的城市吗?这些日子,我的逃离,它丝毫都没有变化。我又一次置身在这城的水深火热之中。临下出租车的时候,我亮了一下枪,司机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走吧。那一刻,我有些憎恨这手里的枪了。同样,如果它是一把刀子的话,也同样会让人产生恐惧。这就是武器的力量。我想吴建斌他们之所以能这样横行霸道,也许靠的就是这个。现在,我也有了武器。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像鬼魂附体一样,拼命在市里的每一个医院里找,终于让我找到了。那一刻,我反到平静了下来,我看见病房的门外有几个年轻人,看上去比我年龄还小,他们有些纹身,剃着短发,眼睛四处看着。我的出现让他们警觉起来,其中两个人站了起来。我靠近病房门口时,他们都站起来,拦住了我。其中一个说,你找谁?我说,吴建刚。他问我,你是谁?我说,没必要问我是谁?他说,二哥不在。他们的眼睛盯着我,警觉得像一只只猎犬。其实透过窗户,我已经看到了吴建刚,他长得跟吴建斌很像。我说,别拦我。我往里闯。他们说,你再进的话,小心我们不客气了。我说,不客气能怎么样?他们拿出了刀子。我拿出了枪。我冲了进去,对着坐在窗边的吴建剐就是一枪。一枪,我就放了一枪,这是我思考过的。枪声一响,医院走廊里顿时哗然,人们喊叫着。这一枪我是思考过的,我没有打在致命的地方,而是腿上。那几个年轻人扑上来,我举着枪,对持着。床上的吴建斌吓醒了,看见我,两个瞳孔都放大了。他颤颤地说,就是他,就是他。吴建刚这个亡命徒,抓起身边的一个拖把向我砸过来,我躲过了。我说,我不想要你的命,不想。你哥的命,我都给他留着了,同样,我也不会要你的命,别动,如果走火了,可就怪不得我了。 我在等,是的,我在等,等警察。我说,下河坝的事是你派人干的吧?吴建刚没有说话。吴建斌说,兄弟,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是谁派你来的?我看你是个人物,跟我兄弟干吧,不会亏待你的。我说,你们会放过我吗?别天真了,我不会跟谁干的。吴建刚说,你想要什么?钱不是问题,还有下河坝的矿山,都可以给你。 那一刻,我突然想哭。我说,我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一天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想到,你们把我爸打住院了,吴建斌,你还记得强拆的有一个老头吗?那是我爸。如果你爸,被人打了,你会怎么做?相信你做得可能比我更狠。挑了你的脚筋,我就开始逃跑,躲到下河坝,没想到却看见佟家发生的事,如果是你们亲人被意外砸死了,你们会……是的,他们不管我什么事,可我去投案,你猜警察怎么说? 我还没说完,十几个警察荷枪实弹出现在病房外面。有人大声喊着,请里面的疑犯放下武器!他们开始逼近我,越来越近,直到我面前,我才举起手。 事情就这么回事。也许你们会怀疑我的动机,第一次可以说是为了父亲,那么第二次呢?我想是否存在一种无意识的动机呢?对于我,也许。荒谬吧?哈哈,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荒谬的。我进了监狱。我还想说说佟家小四。我在监狱里遇到了,他看上去有些魔怔了。后来,我知道,他是装的。他说了他被抓进来的遭遇……具体我就不说了。那段时间我成了监狱里的红人,连蓝城最有名的庆华房地产的老板都派人来见我。就可以想象,我在监狱里没受什么罪。我观察了来看我的人,黑道上的人比较多。突然一天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年龄比我大,她说她是律师,想为我的案子辩护。经过半个多月的交谈,我开始相信这个人了。我跟她说了佟家小四的事情,我说,你把他办出去吧,我目前还不能出去,我如果出去的话,也许会暴尸街头。 她叫张梅,熟悉起来,我叫她张姐。她说,我懂。我还有什么能帮你的吗?我说,给我带一些书。她好奇地看着我,问,哪方面?我说,小说。我说,你给李金龙打电话,让他去下河坝,把我的那些书取过来,你帮我带来。我知道,这个时候,只有律师能见到我。至于那些来看我的人,他们有他们的道行。李金龙和马相武不可能看到我。 在我服刑的第二年,以吴建刚哥俩为首的黑社会团伙被一举捣毁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平静……窗外,一群鸽子在飞来飞去,盘旋着,然后,飞到更远的天空去了。一朵白云呈身体的形状,看着,让我有些伤感,我想,那也许就是我的半个灵魂…… 狱警喊我,白思孝,有人来看你了。 会是谁呢?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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