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住的地方,有一对夫妇租着那简陋的一楼在缝手套,剪刀和机车的声音经常在低微重复而又单调地响着。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曾经以为他们和我一样幸福。
我不知道小女孩叫什么名字,我总是会看见她,然后她会蹦跳到我面前高兴地叫我哥哥。
提及“小女孩”,我常常联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又或者是“公主天使般的小女孩”。但她们似乎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我只能从书上的描绘、别人口中的转述而得知,一切如同虚景。
小女孩大约五岁,会说会笑,会唱会跳,非常的惹人喜欢。她是一个北方孩子,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而又会一点儿广东话,许多时候混杂着说起来让人觉得她冰雪聪明。小女孩的皮肤细嫩,下巴尖削,整个脸如同一朵白色的花。短头发的刘海斜分,仿佛两纸摊开的小扇翩翩地轻裹着整颗小脑袋。她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却拥有最精致的美丽。
我是一个打了折扣的学生,尽管如此,每天还是得用大量时间穿梭在学校与房子之间。这条路长久漠然地躺在朝阳的方向上,忙碌奔往学校的学生与家长总是使我感觉烦躁与索然无味。街景在等待我的成长,而我每天观望着雨水冲刷阳光暴晒下的街景一点点老去。
我每天回到屋子,刚在楼下用钥匙咔的一声转动着把门打开时,小女孩就从另一个门口像只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跑过来,乖巧地伏在她家的门框上。往往我还没来得及看见她,她就用仅会的几句广东话叫我“哥哥”。她晓得我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她的声音比一切鸟鸣虫叫都要清亮好听。她歪着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把自行车推进来,把门轻轻合上。
我初搬来的时候,心中对周遭有一种莫名的抗拒。我不喜欢与陌生人说话,唯独小女孩让我从认识她开始便和我如此亲密,我暗笑我们前世是否青梅竹马的伙伴。而现在,我会一边俯身去给自行车上锁,一边叫着她妹妹,问吃饭了没有啊。小女孩像是没有听懂广东话一样,思付了一会儿才小声用普通话说,还没有吃呢!
我用手摸摸她柔顺的头发,心中的苦闷与烦躁顿时轻去一大截,成了可有可无的一小团白雾。哥哥上楼去啦,我说。小女孩跳起来拍一下手掌,五根蚕豆大小的手指左右摇摆像在晃动手铃鼓一样在空中荡漾出喜悦的音色:哥哥,拜拜。
我走在一级一级的楼阶上,唯此刻心净如水。
我住在四楼,一条黯淡的甬道配有三道门,把三个不同的房间和各自的人生隔开。我拉开窗帘,柔和的阳光将我书桌上的书籍与草稿涂上一层薄薄的橙黄色。我常常幻想我的文字会长成一片金色麦田,每天为了阳光与仰望天空而活。
邻居是和睦的一家三口,小婴儿动辄哭个不停,高大的父亲仿如含着蜜糖样去逗哄他的孩子,又吹口哨又做鬼脸。女人在厨房里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地冲刷着菜叶上的小沙粒。而再隔壁的舞女房间一直清静,我只有在深夜熟睡中才会迷迷糊糊地听到高跟鞋咯噔咯噔地敲响木地板的声音。如同一个流连忘返的孩子,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以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街上的车水马龙偶尔会把声浪抛得高高的,我会感觉到风尘仆仆的贩子是如何张开嘴巴拉圆嗓子用一把怪腔吆喝他的商货。天空变得很低矮,时间离我很近。那两户人家,一个依然因循守旧平淡无奇,做不了任何轻松的改变,一个依然充满诱惑、偏执与无法满足的激情。而我呢?作为一个旁观的小众有时也会惘然若失。
午睡醒来时发现时间不够用了,我匆匆洗漱,邋遢地跑下楼去。坐在门口发呆的小女孩见着我便惊奇地站起来看着我。我向她抱怨道,妹妹,哥哥迟到啦,拜拜。
我刚骑上车子准备离去,小女孩连忙走过来说,哥哥,我来帮你关门吧。明天别迟到啦,拜拜。
“哥哥,我来帮你关门吧。明天别迟到啦,拜拜。”好听的普通话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回荡,我在课堂上再也不敢懒洋洋地趴下去看小说或者听歌。从那以后我每次骑车出去,老远回过头去都能看见小女孩纯真期望的脸容被沉重的铁门缓缓遮掩,暗影触及她的鼻尖那一刻我心头一酸,我加快速度驰往学校。
小女孩让我明白到,我只是今天时间不足,可我还拥有明天,拥有一个值得满怀信心和憧憬的未来。
几米说,所有的开始都是毫无道理的美好。或许她只是一个没有多少伙伴的小女孩,而我只是一个陌生的哥哥,但我身上寄托着她纯真的感情。
我记得我小时候很爱吃糖果,那个时候以整天围绕在繁忙的母亲身边索求,而母亲最后不耐烦地给我买一大袋糖果为一场小小的胜利。于是我在小卖部买了一块几角的小糖果兜在口袋里,每天心满意足地将保存着我体温的糖果塞到她的手中。给她口香糖时我会对她说这个吃完以后要吐出来的,不能吞下去的,有时给她一个透红的苹果我会对她说这个要洗干净才能吃的。我只想她能独立懂事一点,值得欣慰的是她一向都会点一点头然后听话地按照我所说的去做。
晚上我下自修回去以后,小女孩躺在小厅中间的张长凳子上,小脑袋自由自在地枕在她母亲的大腿上。母亲在一边为她梳着头发,一边唱着她们家乡淳淳的古谣。小女孩一如既往地听到我开门的声音,然后清亮地叫哥哥。但她没有站起来看我,她转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在看着天花板。我的声音无法疲惫下去,我爽快地应和一声,妹妹。小女孩母亲的脸容不能看清楚,她的身影只微微颤抖一下。
我倒在床上甜美地睡去,心无旁骛,像是在他乡回到了故乡,而这场旅途的回归由小女孩完成。
日子静谧地一天一天过去,时光都快让人忘记能用时光去描述它本身了。南归的雁群以庞大的身躯遮挡了天空之光,风变得萧条,街道冷清地落下许多枯枝败叶,我想,秋开始深了。秋天的故乡肯定越来越美丽。漫山遍野开得灿烂的菊花把云朵染黄,像凡·高深爱的油画一样。小时候的我们常在清爽的旷野上放飞一只只形状不一千姿百态的风筝,奔啊跑啊,我们似乎是少先队员的先锋般永远走在飞翔的风筝前面,穿越了那一个黄金时代。
小女孩喜欢不喜欢捕蝶呢?我忽然很想带她到我故乡的田野去。忽然发现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见过小女孩,我每次看见她家的门都是闭合的。我想可能是他们太忙了吧,或许他们一家回了一次老家或者外出了。我还是热衷于我的文字,以不倦的神气赶奔学校。又过了几天,小女孩还是没有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悄悄地出现了。星光陨落的夜晚我开始失眠,翻来覆去辗转不停,脑海里竭力回忆起上一次见小女孩的情景。却发现我对她的喜爱于记忆来说是漫不经心的,手中幸福的空气在手心凹陷手指屈合紧掐的过程中一点点失去。我只记得她天真烂漫的笑容下那一排洁白如雪的牙齿。
小女孩在哪里呢?
一天晚上,天气骤然变冷,路人畏缩地抱着双臂在战栗。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屋子,我静静地看着小女孩家里的门。门意味深长地闭合在那里与我对峙。楼梯灯没有开,黑暗里,小女孩温暖的面容从我的意念中一闪而过。我无奈踏上楼梯,心中装满沉重的难过。
倏然间一阵冷风袭进来,我回过头去看,小女孩家那扇被虫钻噬咬过的门嘎嘎嘎嘎地摇开。我心中惊异,剩下的便是这扇门拖着冗长的尾音贴压着我心中成串成串的失落连续而过。
可能那扇门从来没有开过,我想过去抚摸它。
这个时候房东刚从外面回来,我停下来问他:你知道这一户人家怎么了吗?
房东慢腾腾地打开楼梯灯,昏黄灯下,他眯着眼睛,惋惜地对我说:他们走啦。今年手套生意不好做,他们没有钱交房租,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我重新走上楼梯去,脚尖一踮一踮,宛若童谣唱到最后的倒计时。我走到四楼,往窗外看去,尽是一片成人的世界,一片荒芜的世界。灯火阑珊的城市下藏匿着一场巨大的经济危机,小女孩也成了危机的经历者。
我希望你什么也不知道。一个站在边缘的小哥哥对小女孩说。